旧日往事
◾陈彦朴
【一】
“不想回答便说一句,别低着头沉默不语。”我从恍惚中被拉回,抬起头,正巧撞上父亲深邃的眼眸。
“没什么,只是有点惊讶,这…...并不太像你。”
父亲向来少言,自我记事开始他便是如此,每日与我的互动,无非是开车把我送进寄宿制的学校。大概是遗传的缘故吧,我并不怨恨他,要说与普通的家庭不同,我们早就够特殊了,毕竟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。
每月放假,我便拖着行李穿过人潮,即使回到家看不见他的身影,只要发现酒瓶里有着剩余,便不用怀疑他的存在。
18岁那年,我去外地工作,他只把我送到家门。
“去吧。”
他的声音嘶哑,我看着他四十多岁便已满头白发。
“嗯。”
记忆中他从不曾挽留过我。
这年除夕夜,我照旧压着晚上回家,我罕见地没有看见酒瓶,他第一次提前装好了饭,还是热的。饭后我本习惯性地准备出门散步,他却拉住我。
“你的心,有所归属了吗?”
我诧异许久,这不像他。
【二】
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,有美丑,有男女,我和他们之间大抵不过是匆匆过客,见过几面后便又各奔东西。
但我始终记得她。
昏黄的夕阳斜照在我居住的巷口,也拉斜了少女的影子,机械工作一天的我从她身边擦过,这便是我与她的相遇。
第二天下午,她依旧呆在巷口,坐在旁边的长椅上,倾斜望着远方的天空,头上的麻雀落了又飞,她也没有在意。
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,她总是坐在那里,似乎与我有一段不可忽视的距离,我也不知道她何时才悄然离去。
一个平常不过的下午,我坐在她的身旁,学着她,向那个方向望去,除了时常有飞鸟从楼层一侧窜出,我便什么也没有看见。
少女将头转向我,似乎刚刚察觉到一般,那是她第一次开口。
“你也是这样吗。”
说罢,便起身离开。
再见到她,是许久之后,我不知道她为何消失许久。这次,她坐在我的身旁,凑近我说到“这些日子,你一直在等吗。”我望向身旁的少女,她不比我小许多,傍晚余光打在她的侧脸,更显少女的精致。
“嗯。”
我看着远方,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撒谎。
在某天晚上,我在她离别前询问
“你的家人不管你吗?”
她顿了顿,便离开了,显然,这是一个错误的问题。
第二天我在长椅旁等她,心中第一次出现别样的焦急和忧虑,那是与她相见后,第一次拥有,我在长椅上过夜,但她还是没有来。
又一日夜里,我在睡梦中听到她甜美玲珑的声音。
“这几天,你都是这样过的?”
我挺起身子望向她,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,皎洁的月光下,是这般的澄澈,眼球像被一层水薄薄地围着,仿佛只要欺负她几下,便能淌出泪来。
“是。”
她在我身旁坐下,我了解到,他的父亲在母亲死后独自离去,家中只有一个每天在外打架的哥哥,和一个患有痴呆的爷爷。她早已辍学打工。我便也和她,聊起自己。
那一晚过后,她忽地与我亲近许多,她常常与我嬉戏皮闹,在巷间穿梭追逐我,若是抓住我,我便要答应她的一个请求 我也经常被她捉住,她这常常带着笑容,那是迄今为止唯一让我感到安心的事物。
那一日我独自去常去的饭馆吃饭,坐下后,才发现她坐在对面,她抬起头,向我吐吐舌头,像是表达我逃不出她的掌心吧,我无奈摇头,只得认输,并答应吃完饭后答应她的要求。
我在吃饭时问她
“为什么,你会一直追上我。”
她忽地停下筷子,眼神一瞬时像是望向远处,正如我前几次与她的相遇。
“可能是你恰好在那里吧,”少女又摇摇头,“不,只能是你。”说罢,她抢过我手旁的酒瓶,我尚未来得及阻止,她便已让酒入喉,很显然少女不擅长喝酒,未过半晌,她的脸颊便已泛红,我丢下碗筷,便要搀扶她回家,不料她将我推开,用烧热的脸颊贴着我说道 :
“我的要求是,你能在未来给我穿上婚纱。”
她说罢便睡了过去,我将她背回家,第二日谁都没有提这件事。
现在想来,与她的时光总是美好,时间也在不经意间消逝,亦如我和她之间的幸福。
那年秋天的一个午后,我接到通知随公司调离,我无法失去这份工作,我明白,该和她告别了。
与她分离时,并没有什么特别,如同前几次相遇一样,在巷口的长椅,不过,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。
潇潇秋雨不断缠绵地落下,遮住我与她的声音,在灯光的交错中,我甚至已无法看清她的身影,我又再一次感到与她的距离,不过这次,是我隔开了她。
【三】
许多年过去,我一直惦记着少女,奈何升职工作后腾不出空,直到近些日子。
我讲完后望向父亲,他只是点头,然后便走进屋子。
与父亲辞别后,我驱车开往外地小镇,期待能看到少女,可一切早已变换样貌,我已经无法找到那个长椅。直到这时,我才想起这么久的时光,我和她甚至并未互相告诉真名。我跑遍地方寻找,却杳无音信,最终在一家饭店驻足,我吃出了当年的,混杂着不思议的回忆的味道,不觉间,老板在我对面坐下。
“你个混蛋还知道回来?”
我一惊,随即辨认出他来。
“你离开后第二天,那个天天和你混在一起的女孩就跳楼了。”
我扔下筷子,已然无了食欲,不仅理解了老板的骂词,恍惚间我像是失去了什么,不再思考。
“这是她托管给我的信件,尚未拆封,我本以为你会在几年内回来,可没想到过了许久,我向她问你的名字,她却只是说你会回来这里的。
老板顿了顿,然后便收走我的碗筷,只留下信件。
“我是外人,不该说太多,可是当时,你为什么不把她也带走。”
我麻木地拆开信封,清秀的字体映入我的眼帘,我想,她若是能学习,想必能够遇到比我更负责的人吧。
【(让我又捉到了吧,我猜到,你一定会收到信件的,要求我会写在最后。)在你走后的几小时里,我一直站在原地,我想,当初请求你为我穿上婚纱时,不该喝酒,或许这样,你还会留在这里,若是如此,我便也不会寄出此信。
让我再一次表达对您的感谢,其实那几日我坐在长椅上眺望,便是幻想从死亡中获得自由,我不曾料到与您的相遇,使我的心改变了,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最幸福的,是我最珍惜的,是我当时无法奢求的。您曾问我为何选择了你,我仔细思考后认为您便是上帝对我最后的怜悯。我的哥哥在与你初见的前两日赌博欠款,讨债者在接近我后,将我强暴,我早已是肮脏不堪的女人,早已不配穿上纯洁的婚纱。可在初次相遇的那段时光里,不论我如何任性,您总是等待我,赞美我,陪伴我,我不经意间变得自私,害怕告诉您真名,害怕您知道真相,我爱慕您,害怕失去您。如命中注定一般,在您走后,讨债者便又登门。我想在我短暂的一生中唯一快乐的,便是认识了您,在生与死的边际中,您曾是我唯一的期望。
而作为被捉住的要求,你要珍惜你现在身边的人,他们不像我这般肮脏,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,我相信你会过好余生。】
我的手颤抖着放下信,我还剩下什么呢?
我想,可能只剩下我的父亲,若是我的父亲如她这样,我又会如何呢?
我慌忙买下回程的火车票,抓住她的信件登上火车,可等我来到家时,父亲已经不在了,我慌忙打听父亲的所在,最终在医院找到了父亲。
我问护士情况,等来的却只是胃癌晚期的回复。
我跑到床边拉起他的手——
“为什么,为什么不告诉我。”
我双膝跪地,左手攥着她的信件,自嘲似地喊道:“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吗?”
父亲缓缓地睁开浑浊不堪的双眼,紧紧地盯住我。张了张嘴,又缓缓闭上,我听到细微的声音:
“儿子,这么多年来我对不起你,自从母亲走后,我就把你晾在一旁,越是如此,我便越无法面对你,甚至连你的礼物,我都无法送出。我酗酒,逃避,无法做出行动,总是沉浸在过去伤痛中,却无法抓住未来。”
我忽地没了力气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眼泪,曾经高冷不语的父亲在瞬间化为缩影。再次醒来,父亲早已没了呼吸,他面容憔悴,头发也掉了许多,早已不再是四十多岁的男人样子。
我落魄地回到家,整理父亲的房间,却发现他高高的厨壁里装的并不是我一直以为的各种酒瓶,而是满满当当的礼物盒。从毛绒玩具,到过期食物,到已经过时的球鞋,我大笑起来,忽得想起父亲知道我回家的时间而热饭,在临终前第一次对我的挽留。我想起少女在雨夜的眺望,给老板信件的措辞......我搀扶着自己坐到床边,在一阵回忆后于此夜痛哭流涕,月光从斜缝中钻入,映白我的脸颊,晶莹的泪水从上面流淌而过,我望着她的信件,父亲的橱柜,自言道:
“我们真的很像,总是无法表达自己。”
明明身边如此多的人默默注视我,我却没有察觉,不论是对少女的承诺,或是对父亲的谅解,都在无法挽回时我才能确认如何做出行动。
我将少女的信和父亲的癌症证明放在口袋,我想我要承担他们生命的重量,不然便无法继续活着。窗外的大雪打在窗上,硕大的屋子显得更为冷清,倾斜的灯光映着一个人影,孤独而可悲,我想这便是对一个罪人最好的惩罚吧。
编辑 彭稞
相关文章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