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蒋长林
母亲96岁了,除腰驼得厉害,眼不花耳不聋,声音洪亮,精气神很足。唯一让我们“不爽”的是依然还要管人管事,一点没有举贤荐能,让出一家之主位置的意思。
我舅爹家虽然不是殷实之家,母亲小时候依然很受宠爱的。因为舅爹兄弟几个先生的孩子大多夭折,唯母亲成活且健康成长,兄弟几个皆把她当成宝贝疙瘩。但这并没有使母亲娇纵任性懒散起来,而是形成了果断干练,不服输不吃硬的性格。不但各类女工皆拿手一绝,男人干的活大多亦得心应手。
母亲是9岁时与父亲定娃娃亲的,尽管两家相距也就5~6里路,但两人从没见过面。到了14~15岁时,有人告诉舅奶小老毛子(父亲乳名)是个秃子,舅奶很是苦闷,倒是母亲很“坦然”,安慰舅奶:秃就秃呗,还省剃头钱呢。而她却装着走亲戚,偷偷来看了父亲。回去告诉舅奶,父亲满头黑发呢,就是人矮瘦些。舅奶这才放下心来!
父亲瘦小体弱,又老实巴交,木讷少语。大父亲2岁的母亲一嫁过来,就又当妻子又当姐姐,坚强地撑起一个家。
父亲是过继给他伯父的,这就意味着要有两对父母要照顾。因较长一段时间父亲在外面学手艺跑单帮,服侍四位父母的担子就落在母亲一人身上。不知疲倦的母亲尽情展示里里外外一把手的能力:侍老带娃、缝补浆洗、养猪放羊、喂鸡填鸭、大家(集体劳动)小家,安排得井然有序。一家人苦中有乐,累中有甜,其乐融融。
开挖跃进河时,分配给我们生产队的是离家10多里的地段。父亲生病未痊愈不能上工,又没有钱交抵,母亲就带着3岁的大姐顶了上去,又叫父亲每天将襁褓中的二姐送到工地哺乳。她这举动受到公社带工干部的表扬。
旱改水前,每个生产队在保证小麦、玉米、山芋、大豆主要作物种植面积同时,还允许种一些经济作物,如花生、西瓜(香瓜)、薄荷、蘑菇等。花生、西瓜地除草、治虫等管理任务就由母亲带几个妇女承担。收获季节,我们生产队的花生、西瓜产量最高。全大队在我们生产队召开了现场会,邻里几个大队也都来“参观学习”。领导要发展母亲入党并到大队工作(不脱产),母亲都以父亲在外打工,孩子太小,家里离不开而婉拒。
那时庄户人家养的猪全是野草加些泔水(山芋收获季节,也会煮一大锅山芋,好的人吃,剰下的给猪吃。猪吃得肚大腰圆,也迅速提起膘来),一年才能成熟,留给全家全年各项开支的希望。割猪草成了每家必做的大事。我们家附近是盐碱沙土地,野草也不肯生长,要到5~6里外淤粘土地去捡割。母亲与一帮妇女结队前去,常在路过处每人买块大饼当午饭。也是一位麻利耐劳的同伴要大家发誓赌咒,每人都要将饼自己吃掉,不可带回。母亲总是趁人不注意藏起一半,带回给我们吃。
麦收前,乃青黄不接季节,也是农家人生活最艰难时刻。和大多数农家一样,我们家前一年储备的玉米、山芋干、少量小麦基本吃完,连吊在二梁上大半篮“战备粮”山芋干也即将告罄。正在长身体的我和两个妹妹更是常被饿得头晕眼花。要强好胜的母亲这时就不顾“颜面”了,到相对殷实或有一定结余的庄邻赊粮借油。到了麦子和油菜收割后,她必第一时间加倍偿还人家:借一碗面要还两碗,赊一酒盅油要还两酒盅。
有段时间,允许农民搞点家庭副业。在生产队做会计的堂兄为我们家借来一台摇绳机。母亲就发动一家子,将苘麻收割后浸沤取皮碾擗成细条,没日没夜地摇呀摇。我们姐弟兄妹干累了,她和父亲就点灯或就着月光继续干。几家摇绳的,数我们家摇得最多,而且结实美观,价格也高出一些。
包产到户后,家家都养几张蚕宝宝,作茧出售作为家庭收入的一大来源。分给我们家的几行桑树叶子不够蚕宝宝吃的,已是50多岁的母亲就顶着酷暑,冒着风吹树枝摇摆摔下的风险,腰系个大筐篓,蹭蹭蹭爬上家前屋后几棵10多米高大桑树上,不一会就捋下满满一筐。大树上的叶子受阳光雨露充足,长得宽大而肥厚,蚕宝宝们吃得“欢天喜地”,一片唦唦声,像是对母亲的致谢!看到蚕宝们这么欢乐的样子,一身疲态的母亲露出欣慰的笑容。一般人家最多养三季蚕,我们家基本四季。因为母亲带一家人服侍周到,喂得丰盛,我们家的蚕宝宝极少生病,结的茧子又大又白又厚,总比人家多卖较多钱。这段时间成了我们非常开心的时光,也是母亲最慷慨时刻:“留足”一家生活必须经费后,我们都能得到一件新衣裳、一支新铅笔、一个新本子,还能吃上几顿带荤的饭菜。
母亲爬树的技能只“传”给了我(每当我看到《小兵张嘎》电影嘎子将缴获的真手抢藏在大树上鸟窝里的情景,我就会心一笑:这个我也能行!)。因我在家是唯一男孩,小时候又体弱多病,故而恃宠而骄,调皮玩劣。在家啥事不做,还常欺负两个妹妹;在外常出些鬼怪主意,与一群小伙伴在庄里横三竖四。一庄人要么嫌之避之,要么驱赶之。修理我的任务基本上是由母亲承担的,隔三岔五就要被打骂一次。有一回下傍晚我被追打得急,爬到锅屋南墙外杏树上躲藏起来。一家人到处找我吃晚饭,我看到她们很是着急的样子感到十分开心。哪知小妹发现了我,大声喊叫“大哥在树上呢!”,我蹿下来就要撵小妹打,被母亲逮个正着,又被狠揍一顿。长大懂事后,我常故意问母亲:你五个孩子,为什么就“喜欢”打我?她就生气地说“不打你?不打你,你能有今天?”,说得我幸福感满满的!也正是管教严格,我也较快不再孟浪。尽管还时不时刁钻古怪,终守矩中规,认真求学起来。从小学到初中,成绩始终在班级前列。78年高考,我差几分落榜,父亲准备让我重走他当年的路,出去学手艺(因我也如父亲瘦弱,决定让我学木匠,而不是铁匠或瓦匠),我那班主任吴老师不顾坐骨神经痛发作,一瘸一拐来我家做工作,让我去复读,并保证我来年能考上不错的大学。母亲二话没说,卖掉两只正在下蛋的母鸡,凑足学杂费,送我去复读。
养蚕时节,正是农村“三夏”时刻,也是农家人最辛苦的季节。母亲像一台永动机,没日没夜劳作着。白天要侍弄责任田,割猪草,捋桑叶,喂鸡鸭鹅,还要常与父亲选麦草和泥浆打土坯,修补因雨水浸打而倒塌的屋墙;晚上似乎更忙:为一家人洗衣,缝补衣袜,纳鞋底,为我们驱赶蚊子(好长时间我们家都买不起蚊帐,我每年都要打摆子),下半夜还要起来两次为蚕宝宝添加桑叶。
长时间超负荷高强度劳作,60来岁的母亲腰就开始驼了,如今已弯过90度了。
我30岁才有宝贝女儿,因我们夫妻皆较忙,女儿三个月大时我就将已近70岁的母亲接城里来带女儿,一直带到上小学。她没有因是孙女而怨艾,也没有唠叨叫我再生一个,而是尽显奶奶的慈爱,将久已不做的手工重拾起来,女儿的小肚兜、小衣裤、小被子皆买些布料,一针一线裁剪缝制,穿得非常得体漂亮,加上她疼爱中透着严教;严教中融着隔代亲浓浓的护爱,将小丫头打扮、调教得阳光灿烂,礼貌懂事,成了人见人爱的小名人。而母亲慈眉善目,和睦邻里,乐于助人的形象也赢得了大院人的尊重与称赞。
印象中母亲整天风风火火,呼风唤雨,大事小事,一言九鼎,将缺吃少穿的家操理得井井有条,温暖如春;父亲则少语寡言,“唯命是从”,不理“朝政”,在家里似一个可有可无的小配角。父亲被“新冠”恶魔夺去生命后,母亲对父亲的思念显得深深浓浓的。常一个人含着泪望着父亲照片发呆,对我们念叨父亲的点点滴滴。因被我们带到城里,就反复对我们说,你大一人在家太孤单了。要我们常回去看看,与父亲“说说话”,更换父亲遗像下的祭品。还要我们过一段时间就要让她回老家,“陪”父亲几天,又多次叮嘱我们要记住父亲的生日和祭日。
时光似箭,日月如梭。转眼母亲已近百岁,虽然身体还算硬朗,但老态越来越明显,一生辛劳的印记烙在满是皱纹的脸上,染在如雪的发上,刻在弓弯的背上。思维也一年不如一年,老说连话重话。但“一家之主”的位置不愿放弃,自己不能下地干活了,几分自留地及家前屋后的拾边隙地哪里种什么必须听她安排。怕我们执行指示走样,要亲自到现场验收满意才放下心来。几个子女皆50~60岁了,老大已70多了,如没时间去看她,必须每天相对固定时间打个电话请安。而作为女性,爱美之心一点没减,推她出去散步,要穿最满意的衣裳,喜欢到鲜花多和人多地方,喜欢拍照,妹妹用美颜照出来显得年轻,她就非常开心。还喜欢与人聊天,让人猜她年龄,当有人奉承她看起来也就70多岁,她就开心非常,逢人就说。
在深邃远阔的伟大母爱这里,任何文字都是苍白乏力的。我的母亲,美丽、平凡、坚强、本分、善良,她用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、无怨无悔、甘做牛马的辛劳,彰显母性的伟大。她不仅生下我们血肉之躯,更用言传身教塑造了我们有本有根的灵魂。她在,我们才有亲情,才有力量。每当我看到母亲一天天老态,想到她终将离我们而去,无助感与恐惧感就油然升起,老人家对我的付出是那么多那么久,而我的回报是这么少这么短。唯祈上苍,添加她更多寿数,让我们更多陪护,尽享天伦之乐;来世还让我们做母子,去弥补对她的亏欠。
人生旅途中,母亲就是加油站,就是避风港,就是儿女们的一片天!
编辑 杨信